随着电影《孤注一掷》的热映,缅北诈骗园区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。电影中呈现了部分诈骗园区的样貌,也描绘了一个被诈骗的年轻人及其家庭的故事。但很少有人将目光投向那些被骗去缅甸的人背后的家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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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家庭多数贫困,他们的孩子,早早出来打工赚钱。当他们被骗去缅甸后,一笔价格不菲的赎金似乎成了唯一的解救方式。但对多数家庭而言,这笔钱无异于巨款。他们为此心碎,日日担忧远在他乡的家人,期盼着他们能早日被解救,回到身边。
1、骗局
生活在贵州遵义的李伊怎么也没想到,她的两个儿子都被骗去了缅甸。
2022年7月28日,李伊突然接到一通从缅甸打来的电话,那是大儿子王帆的声音。电话里,29岁的王帆告诉妈妈,3天前,他去了缅甸,与朋友一起做水果生意。等到8月,他再打来电话,李伊才知道,大儿子是被骗去缅甸园区,做电信诈骗了。
王帆再三嘱咐李伊不要主动联系他,只能等他发消息过来。如果她主动联系被发现,就会被毒打,李伊因此非常谨慎。儿子发消息的时间很不规律,常常是工作时间,他加妈妈的QQ,或是打来电话,聊上几句。两人都很警惕,担心对话被监控,常常假装若无其事,彼此言辞冷淡,“就这样吧”“你去忙吧”,她佯装只是一位接到电信诈骗电话的普通人,内心却饱受折磨。
(王帆儿时照片)
通过断断续续的联系,李伊拼凑出儿子在缅北的生活状况:每天上班超过15小时,事事都要被记账。譬如,一顿饭 60元,此外 ,还有电脑磨损费、键盘磨损费、空气呼吸费……零零散散加起来,儿子每月的“花费”超过5万元。因为尚无业绩,他没能被允许出园区,也因为没能做出业绩,他被木棍打过、电击击过,还被打火机烧过手。
一次,他被罚做1000个深蹲,艰难起身后,整整一周他都无法正常行走。在缅北诈骗团伙里,他没有换洗的衣物,直到今年春节,一位老乡赚了些钱,给几位同乡每人买了一套睡衣,他这才有衣服换。
中途,王帆被转卖过一次。转卖前,他被狠狠地打了一顿,浑身是伤。送去医院检查时,王帆身上有4处骨折,肺部受到感染,诈骗园区不肯为他出钱治疗,还是医院里一位好心的中国人给了他一些药,他才暂且保住了性命。
(李伊与王帆的聊天记录)
从大儿子被骗去缅甸起,李伊便无心工作了。但她万万没想到,有一天,小儿子王枫也过去了。
王帆出事后,李伊再三叮嘱王枫,无论谁骗他去境外,都千万不要理睬,有事一定要与她商量。突然有一天,她联系不上小儿子了。直到2022年10月的一天,消息同样是从缅甸那边发来的,王枫告诉她,自己本想去救哥哥,不料也被控制在诈骗园区内,他叮嘱妈妈要先救哥哥。
(李伊与王枫暂时失联)
李伊彻底崩溃了。她想不通,小儿子向来胆小,让他独自去一趟贵阳他都不敢,怎么就去了缅甸?现在,两个儿子都离开了她。
(王枫儿时照片)
2023年,李伊第一次单独过春节,想到往年的场景便心生悲凉。王帆喜欢做饭,过去,总是他下厨,李伊和王枫打下手,洗菜、切肉。三人还会买上一些葡萄酒和饮料。虽说日子并不富裕,但一家人却很温馨。
大儿子王帆尤其孝顺。去年,李伊手肘的骨头坏死,需要重新植骨。王帆给妈妈买了不少炖汤用的料包,嘱咐她多喝汤保养。然而,没过多久,大儿子便消失了。那些料包一直放在厨房,李伊再也无心炖汤,看到它们,不免伤心一场,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。
同样吃不下饭的还有河南驻马店48岁的刘茵。短短一个多月,她从138斤瘦到112斤,她觉得自己的胃里似乎再也不需要食物了。
刘茵再也没心思上班了,她的生活全乱了套。她几乎每天都在哭,有时,看到群里有人发孩子挨打的视频,她哭;有时,想起儿子,她继续哭。很多时候,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。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只剩下两个:一是孩子能回来;二是年迈的母亲需要她照顾。
母亲家离自己20分钟车程。过去,她一个月要去好几趟。但从今年7月,儿子被骗去缅北起,她再也没去过母亲那儿了。她瘦了太多,母亲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。孩子的事情,她一直瞒着母亲,她担心一旦见面,自己不小心说漏嘴。一次,母亲在电话里问她,林歌都放暑假了,为何不带他回去看看她?她只好谎称,孩子在上补习班,暂且没时间回去。还有些时候,她正抑制不住伤心,趴在沙发上哭,母亲的电话打过来,她不敢接,只能过一两个小时再打回去。
电影《孤注一掷》上映时,妹妹陪李伊去看,李伊在影院里泣不成声,不忍看下去,中途离开了。
李娴玲也去看了电影,电影中,园区里的人有时会带员工去当地旅游景点拍照,将照片传给国内的亲属,以此报平安。但在现实世界中,李娴玲的感受是,诈骗园区的人似乎对此毫不忌惮。他们不担心家属们知道诈骗园区里的情况,甚至,有些园区会将殴打员工的视频拍下来,发给他们的家属看。
方小昭也看了《孤注一掷》,他的感受和李娴玲一致,现实情况要比电影所展现的残酷得多。“在缅北,一条狗都比中国人的命值钱”。电影中,金晨扮演的梁安娜与张艺兴扮演的潘生完成大业绩,王传君扮演的诈骗集团头目陆经理肆意分钱庆祝,“好像做了伟大的事,在庆祝”,但在现实世界中,“这是不可能的”,方小昭说。但这部电影给他带来了些微希望,他想着,或许,影片会有一些反响,继而,国家会采取一些行动。他寄希望于改变就此发生,他可以早日见到他的哥哥。
来源:大象新闻
小儿子林歌是2023年7月12日离开家的。16岁的林歌正在过高一暑假。那天晚上,他告诉妈妈,他要和朋友去看看有没有暑假实习的岗位。
林歌换好衣服便出门了。临出门前,刘茵嘱咐一句:早点回来。她怎么也没想到,那是她迄今最后一次见到儿子。
那天晚上,林歌没有回来。第二天,儿子还没回来,手机也关机了。刘茵赶紧给学校老师打去电话,老师反馈过来的信息是林歌并没有和其他同学联系过。
刘茵开始感觉不妙,但也无计可施,只能跑到街上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。一无所获。她给儿子的父亲打去电话——几年前他们离婚了,前夫安慰她,大概是孩子贪玩,一时忘了回家。
又过几天,林歌还是没有回来。刘茵去派出所报案。民警后来告诉刘茵,7月12日,林歌从驻马店坐火车去了信阳,又从信阳去了西双版纳。
7月19日下午,林歌的哥哥收到弟弟发来的信息,弟弟告诉他,自己被骗到了缅甸,逃跑无望,他亲眼看到有人因为逃跑被枪杀,劝家人忘了他。
2、赎金
根据林歌提供的线索,警方在驻马店市的一家网吧抓到了外号“黄毛”的男人和他的一名同伙。两人供述,确实是他们将林歌骗往西双版纳。他们告诉林歌,可以免费去西双版纳旅行。同去的还有另一名男孩,因为中途感觉不对劲,男孩不肯去了。但更多的证据早已被销毁。
刘茵想不通,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儿子被骗去了。过去,她没少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过缅北电信诈骗园区的视频,也没少跟林歌提醒。每次,林歌都很不耐烦:“妈,我这么大了,你不用担心我,我不可能上当受骗。”
但现在,儿子上当受骗了。他被卖到了缅北的电信诈骗园区,有时与父亲,有时与哥哥联系。和王帆一样,他总是提醒家人不要主动联系他。他被剃了头,每天上十几个小时班。他劝慰家人,等找到合适的机会,他会想办法逃跑。
但刘茵知道,想要回来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。林歌去了缅北后,她与不少遭遇同样情况的家庭取得联系,她向那些孩子被成功解救的家庭讨教过经验。有人告诉她,他们花了50万才将孩子赎了回来。这似乎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方法。
但她家里没钱了。几年前,丈夫出事,两人离了婚,前夫欠下的巨债,至今还未还清。至于她,在驻马店的超市里打零工,每月收入不过2000多块钱,负担她和儿子的生活将将够。去年下半年,她做了一场手术。起先是肚子疼,去医院查出了子宫肌瘤。家里的姐妹们给她凑了三五千块钱,外加她原先的积蓄,花了1万多做了手术。那些钱,她至今还未还清,更别说解救儿子的几十万了。
对许多家庭来说,动辄高达数十万的解救费用,都无异于天价。刘茵如此,李伊也是如此。每个被骗去缅甸的年轻人背后,都有一个令人心碎的家庭。
年轻时,李伊在政府单位上班,结婚后生下儿子王帆。1996年,丈夫去浙江出差,意外身亡。那时,王帆刚刚2岁6个月。儿子总是不愿承认父亲离世的事实,倔强地“纠正”别人:不要说我爸爸死了,他没有死,他去赚钱给我用。
1998年,李伊嫁给了后来的丈夫。1999年,她宫外孕,当医生将她的腹腔打开来时,里面全是血,幸亏抢救及时,才捡回一条命。又过半年,她怀上小儿子王枫,她冒着生命危险,把他生了下来。因为超生,她失去了在政府部门工作的资格。
她跟着丈夫做过不少生意,但一直没赚到什么钱。2009年,丈夫去云南做生意,跟一个贩毒的女人同居,回来跟她离婚,后来,他入狱了。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,打零工将孩子们拉扯大,每月不过一两千块工资,已是不易,她再凑不出钱来了。
方小昭家同样掏不出这笔钱。他哥哥今年31岁,6月26日那天,他去了缅北。消息是哥哥通过一位小红书反诈博主传回来的。得知消息后,一家人一直在想办法营救他,但在巨额赔付款面前,他们陷入了困境。
(方小昭哥哥联系到小红书博主)
在家属群中,方小昭发现,那些孩子被骗去缅北的人,要么家境贫困,要么在单亲家庭里长大。但凡有钱有势,早就把孩子接出来,退群了。
他获知了哥哥所在的园区的具体方位和楼层。两人约定好了交流暗号,从哥哥那儿,他得知,从园区内逃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园区外有守卫持枪把守,即便顺利出逃,当地警方和园区老板是穿同一条裤子的,且遍地都是蛇头,一旦被发现,不到20分钟,消息便会被传回园区。
她在南宁的一家私企上班,负责后勤工作,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,要一直忙到晚上八九点。几个月来,她和所有缅甸家属一样,夜里难以入睡,每天顶着浓浓的黑眼圈,下眼睑总是充血。但她不能垮下,她今年才27岁,但她不得不承担起这个家庭的重任:养育父母、解救弟弟。
自从家人被骗去缅北后,这些家属们每天几乎重复着类似的生活:一会儿看看家属群里的消息,一会儿看看媒体上是否有被骗人员回来的报道,还有时,他们和警察通话,咨询案件办理进度。他们陷入无尽的焦虑和等待当中,每天提心吊胆,常常燃起希望,又常常看着希望瞬间破灭。
(李娴玲的受案回执书)